四人没有什么犹豫,齐齐拜下去:“愿随君子。”
嬴政深吸一口气,招手拿过了鞠子洲手中的黄金,左手按在右臂的铁弩位置,走到四名游侠面前,亲手将一枚金饼递给游侠景:“丈夫托命于我,政无能报义者,惟月奉黄金一斤以谢!”
游侠景看到黄金时懵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鞠子洲。
只见鞠子洲撇了撇嘴,一脸无奈与不屑。
景随后满心欢喜,双手接过嬴政递过来的金饼,翻身跪伏下来,四肢着地,额头磕在地面,发出闷响:“愿为主效死!”
其余三名游侠见到景真的拿到了一斤黄金,纷纷跪拜。
“愿为主效死!”
嬴政一一分发了黄金,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四名游侠,手掌不自觉离开了小弩位置。
他身体颤抖。
他双眼明亮。
他呼吸沉重。
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四人,嬴政心中升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如此安心,如此平静,却又犹如江河怒涛,热血汹涌从心口泵出,四肢百骸之间暖烘烘一片。
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嬴政抿了抿唇,深深吸气:“起身吧,稍后汝等可去卫队处取些食水,修整一番。”
“诺,谢主。”四人起身了。
嬴政转身拉起鞠子洲就走,走到门口时候,安排了卫队的人给四名手下简单的食物与水,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嬴政捂着心口,喝了一大碗水,掏出三张《邯郸稽考》的帛书,细细抚平帛书上的褶子。
“感觉怎么样?”鞠子洲笑吟吟问道。
“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嬴政又喝了一大碗水:“原来世间一切都如此简单!”
嬴政看着鞠子洲,觉得权力原来其实也不难攫取。
之前嬴政虽然很相信鞠子洲说讲述的,“生产关系”的道理,但他其实心中始终感觉鞠子洲的道理与赵国的那些儒人的道理一样,听起来很美好,非常有道理,但却不能尽数落在现实当中,有很大部分是虚构出来的。
但如今收服了四名游侠,嬴政这才完全相信了鞠子洲所说的道理——那是真正可以落在现实里成为事实的道理,是可以被证实的,是可以给人带来无穷的力量和安全感的!
更要紧的事情是——鞠子洲证明了他的《邯郸稽考》里面言论的真实性。
“底层游侠往往生活困苦,虽然有剑和武力,但剑和武力却无法为他们获得生存必需的生活资料,因此他们必须为贵族和商贾卖命。他们需要钱,所以他们帮闲、偷盗、劫掠、争杀,空怀武力与抱负,在底层挣扎。”嬴政读出了《邯郸稽考》里的字句。
“他们同赵国的那些小商贾、落魄贵族、广大农民一样是我们可以争取的那部分人!”鞠子洲笑着说道:“而争取他们的办法……”
奴隶的事,现阶段鞠子洲只字不提。
嬴政若无其事地拿着帛书,面对鞠子洲,左手随意挠了挠右臂:“办法与争取底层游侠不同吗?”
“当然不一样。”鞠子洲说道:“因为面对的问题是不一样的。”
“而且……”鞠子洲有点口渴,喝了一碗水,继续说道:“而且矛盾的形成原因,矛盾主体,经济基础都不相同。”
“听不太懂。”嬴政手臂低了一些。
“慢慢来。”鞠子洲笑着:“但是总体思路是需要提前知道的。”
“什么思路?”嬴政问道。
鞠子洲伸出左手,五指成拳:“人多力量大!”
接着,他深处右手,骈指成剑:“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以多欺少,则战无不胜!”
嬴政盯着鞠子洲,看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长平之战,武安君公孙起以少胜多。”
“秦军才是大多数!”鞠子洲盯着嬴政的眼睛,一字一顿:“秦国有一种制度,以军功换爵位。”
“凡临阵杀敌者,得敌首级者可得爵位,得爵者可以得田土,得权力,得财货。”
“是以,秦人胜,则上至将军,下至匹夫,俱可得利!”
“秦人为秦王战,亦是为自己战。”
“赵国苦寒,同样的土地,得粮远远少于秦国,且土地多集中于贵族、商贾手中,寻常百姓田土不多,终日所求,不过饱食而已。”
“赵国与秦国战,则是在保卫贵族商贾们的土地。战胜,赵王赏赐也仅在于将领贵族,战败,不过一降而已,即便失了那不足以让人饱腹的田土,也不会更坏。”
“无论战胜战败,赵兵士都无所损益。”
“田土是贵族的,命是自己的。”
“赵人根本就不愿为赵王战……他们之间有矛盾,而秦赵之间的矛盾,则是秦人与赵贵族之间的矛盾,并不是秦人与赵人之间的矛盾。”
“现在,嬴政,告诉我,长平之战,秦人多,还是赵人多?”鞠子洲问道。
嬴政想了想,垂下右手,将帛书放在桌上,跽坐在鞠子洲面前,俯首问道:“我们只有两个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一切吗?”
“天地广阔,大有可为之事。”鞠子洲正色回答。
嬴政俯下身去。
他原本是跽坐在鞠子洲面前的,跽坐,也就是正跪坐。
这个时候的跪,虽然不像后来那样代表臣服意义,但却也是平等身份的贵族之间相互的礼仪。
而单方面的跪俯,则更有一些弱势对强势的服从性——跪本身就是放弃一切肉身攻击的可能性,把自己没有反抗能力的后颈与背部暴露在对方面前的动作。
嬴政对鞠子洲做出这样的动作,意义很明确——这是在拜师。
鞠子洲站在嬴政面前,喝了一口水,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嬴政的右臂。
宽大的袖子下,是鞠子洲亲手为嬴政戴上的小弩。
刚才,嬴政就是用右臂上的小弩,对准了鞠子洲。
鞠子洲知道,他并非是想要杀死自己,而是想要催逼自己。
嬴政所想要的,是一份确切的,可以被把握住的“关系”!
鞠子洲决定为嬴政讲述“生产关系”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假想。
他知道嬴政迟早是要试探自己,迟早是要想自己询问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是鞠子洲完全想不到嬴政会是这个节骨眼上逼自己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定调。
嬴政想要把握自己所能把握的一切“关系”!
鞠子洲静静看着嬴政。
嬴政跪俯身体,一动不动。
他在等!
等鞠子洲的反应。
鞠子洲想了一下,咬了咬牙,跽坐在嬴政面前。
“赢姓秦氏子政。”鞠子洲缓缓开口。
“政在。”嬴政没有抬头。
“我们这一脉……”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无有独夫传承之讲求,不倡拜师作父之行径。”
嬴政没有说话。
鞠子洲自顾自说道:“你若愿意,可与我结为同志,今后我们以师兄弟相称,我教授你我们这一脉的理。”
嬴政沉默着,好一会儿,他问道:“先生的“志”是什么?”
“一天下。”鞠子洲平静说道:“四海同风,九州共文。”
鞠子洲没有设立太激进的目标,他有点怕吓到嬴政。
但“一天下”的话语同样让嬴政感到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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