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说话的林老爷子开口了，重重咳了一声，向自己老婆说：“给她钱。”
　　李素珍自己也知道，这时候再让吴艳丽说出点不好听的来的确不合适，从包里掏了钱，数了两张递给孙女。
　　要帐鬼却又没接，手还是那样直直向前伸着：“奶，这点儿钱不够啊。”
　　李素珍瞪眼：“这二十块呢，买俩菜还不够？你想吃啥，山珍海味？”
　　“买两个菜当然够，可是还有我的医药费呢，挂号包扎吊水，钱还是我老姨请假跑到医院给送去的，应该算垫付，得还给人家吧。在我姥姥家养伤时她还给我杀了只老母鸡熬的鸡汤，还摸索着上后山坡采的草药，还有我可能不能马上回去上学，还要在家休息一阵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身体当然也是要补一补的。些加起来……”伸到李素珍面前白生生的小手动了动，一项一项细细数着，“怎么着也要，五百块吧。”

　　啥？五百块？林大志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徐彩霞丢了工作每天去卖菜一个月也弄不到两百块，这丫头一开口就是五百块？这是磕破了脑袋，脑子不好使了？
　　脑袋不好使，说话却还挺清楚，而且沉沉静静的不像以前沾火就着，大喊大叫的，现在嗓门不大听着却挺有力度：“我的伤是林凤英打的，这钱您要是不想出，那我直接找她要？”
　　见李素珍没答话，林欢颜真的转过身，看向林凤英。
　　林凤英同样对林欢颜的“狮子大开口”感到惊骇，正也呆呆觉得不可思议，直至那“疯丫头”转过头来，才反应过来。
　　这，是真想管我要钱？
　　吓，莫不是前天撞了头，真的撞傻了？
　　那一双黑漆漆的眼，就那么直直地瞪过来，还真挺吓人。
　　傻了又怎么样？傻了这钱也不能给！傻了也别想管我要钱！
　　“你自己摔的，凭什么管我们要钱？你……少在这儿耍无赖！”林凤英喊，声音依旧尖利，但听着到底比之前少了几分底气。

　　“我摔倒，还不是你们推的？”小姑娘扯下披着的黑西服，撩起衣袖露出大半个肩膀，长长一道暗红，泛着淡淡青紫，映着雪白肌肤，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也是我自己摔的？是你用扫帚抽的。”低头又把宽大裤角使劲往上拉，直接提到膝盖上方，大大小小一片紫色水泡，遍布小腿，“这烫伤也是我自己撞了桌子撞伤的？整整一个暖水瓶砸过来，我不躲，等着被毁容么？”
　　目光扫向林凤英身旁的唐连宽：“姑夫，我和你女儿吵个架，至于你一个做长辈这样？你这是和我有多大的仇，要下死手毁我容？”
　　唐连宽目光闪烁，一时无言——其实他也没想，当时情形太混乱。原本只是堂姐妹之间的吵闹，后来妻子加入，当然是帮着女儿的；再后来岳母又加入，当然是帮着外孙女和她女儿。
　　然后这个林欢颜就开始发疯，宗宗件件数落起来，说得林家这些年好似对她和她母亲有多虐待一样，哭哭闹闹吵吵嚷嚷，句句冲得人肺管子疼。后来不知怎么就动起了手，那丫头年纪小身子单薄，却一副发疯拼命的架势，手抓口咬拳打脚踢，他手上也被抓了几道口子，一时气急，也不知怎么顺手就把桌上的东西打了过去……
　　其实过后他也后怕，那是整整一瓶开水呢，别说是真给打死了，就算是烫伤了头脸，以这丫头的性子怕不是真要和他拼命。而且这事儿闹出去好说不好听，一个大男人还是长辈，把个小姑娘给打伤打残了，就算那丫头再忤逆吧，这事儿也不好把自己完全择干净。
　　他可是有工作有身份的人，正经的大学毕业生，宏阳有名的大厂正式职工，几年的经营下来现在也是个小头头，马上就有升官的可能。
　　桌上各人看了那伤，面色各异。林老姑的丈夫曹满江微微皱眉，他和林华英结婚也有十来年了，对老林家的家风也有几分了解，可毕竟不像唐连宽一家总呆在岳家。知道这老大一家不受待见，也挺看不上这个长得好脾气却很糟的大侄女，可是，把人打成这样，换成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林华英眼角一瞥看到丈夫的脸色，也顾不得替姐姐姐夫出主意应对眼下了，只想着之后要如何和丈夫解释一下，挽回这不太好的影响。
　　曹满江家里虽没有三嫂家显赫，可能嫁入曹家也是她高攀了，可不能让他看轻了林家。
　　张雅涵已经顾不得掩示，直接拿眼狠狠剜林伟志，看看你们家人——丢死人了！
　　林伟志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了，想带着妻儿走，可那还有俩张家亲戚呢。
　　俩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得都挺精神，一个温和清贵、一个英俊挺拔，却偏偏都不太有眼色——人家家里都闹成这样了，也不说走，还都对这事儿挺有兴趣一般，稳稳当当坐在那儿看戏，除了女孩把露肩露腿时都转开脸，目光落在别处。
　　尤其是那个丹凤眼的，眼神在林家人脸上扫来扫去，嘴角还微微向上翘着，那感觉不是嘲笑、不是讥讽、不是蔑视……可又好像全都是，看得人心里就是那么不自在。
　　——说是大领导家的呢，连张家都要巴结着的存在，这哪像大领导家的孩子？大领导家没有家事纷争么？这是来看新鲜来了？
　　林大志坐在门口，离女儿最近，看到女儿身上的伤心里也不是滋味——再怎么说那也是自己闺女，当姑当姑夫的，咋能下这样的狠手呢？

　　伸手把女儿扯下来的西服又给披上了，大姑娘了这座上还有别的人呢。林大志抬头看李素珍：“妈，她姑她姑夫这是干啥……”
　　李素珍把大儿子的话截住：“有啥事家去说去。”
　　林大志就不说话了。
　　林大志不说，林欢颜说：“家去说？家去能说出什么来，家里要是能说理，我会被打成这样？咱们找能说理的地方去。”
　　拉了拉身上的西服，林欢颜转头问吴彩霞：“吴姨，您看我这伤，去分局还是去派出所报案合适？”
　　吴彩霞眼珠一转：“这伤的挺重的，直接分局吧，吴姨陪你去。”
　　——当然是去分局，分局局长就是吴彩霞身后的大树，她打声招呼，好照应着啊。
　　林家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张雅涵家在市里有关系，也能对分局施加影响，可这事儿本就够丢人的了，难道还真求到张家去？
　　而且看张雅涵现在就一脸厌弃的样子，怕也不乐意管这事儿。

　　林凤英就有点儿慌——虽然在单位在大院撒泼掐尖惯了，可别说是分局，派出所她也没进过啊。
　　还是唐连宽反应快：“欢颜，这事儿倒底是家事，你也没真怎么的，就是去了分局报案，最后还能真把我们关起来？都是一家人，这是何必呢。”
　　这话倒也是真的，别说是九几年，到了二三十年后，“家暴”也是个挺难处理的问题，只要是没造成伤残的，都很难把施暴者真严惩喽，多数是说服教育一番也就息事宁人了，所谓的“清官难断家务事”。
　　林欢颜眨了眨眼，思考了一下：“那倒也是，我这点伤倒也不能把你们真关起来，那就不去麻烦人家公丨安丨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