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澹闭目不答，等到气力稍复，这才缓缓弯腰，把蓝袍掀开一角，指着自己左大腿。那里缠着大圈布带，血迹渗出，已经干枯黑红，低声道：“这便是侯兴宗所赐。他在岳州，领着几十名鹰爪子偷袭我。我被他射了一箭，他被我拍了一掌，虽然不死，也有他受的了。”
　　陈旺火脸色稍变，哼了一声，眼见林澹脸色慢慢转红，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上冒出，顺着脸颊滚下来，知他伤势发作，不禁想要大笑几声。但一笑之下，由胸至腹，扯着了腿上的伤处，不由只疼得倒吸凉气。
　　林澹双眸深陷，望着前方出神，似乎无怒无喜，无畏无惧，不知在想什么。
　　他忽对班浩道：“娃儿，给我倒几碗酒来喝！”
　　陈旺火忍不住哈哈一笑，“还有人上你的当？那真是天下第一……傻子混帐王八蛋！”
　　班浩却是默不作声，走到墙边，拍开一坛酒，取碗倒满，端给林澹。

　　林澹伸手接碗，缓缓把酒喝下，小半碗酒自嘴边流出。陈旺火在一旁连连冷笑。

日期：2009-12-25　12:02:40

　　林澹慢慢道：“陈旺火，那年你随龚修贤来总舵，大伙儿一块看了场皮影戏，可还记得？”
　　陈旺火道：“老子哪记得什么狗屁皮影戏……老子只记得……潭州城秋波楼的宜翠婊子，唱的一出好风骚戏……当真撩人！”失血已多，脑袋昏昏沉沉。
　　林澹摇头自道：“我最喜欢皮影戏。偏巧昨日又看了一回，如今死而无悔。”
　　陈旺火冷笑道：“昨日又看了一回？你怕是梦里看了一回吧！伤成这样，神智胡涂。”
　　林澹问他：“你们湖南人有句俗话怎么说？‘河西的班子，浏阳的鞭子’，对不对？”
　　陈旺火失血已多，背感凉意，断续答道：“龚修贤向你卖弄，你倒也记得……那是夸长沙府望城坡的皮影戏，与浏阳的鞭炮……天下有名。”

　　林澹道：“那回龚修贤向我夸耀，说望城坡皮影戏才是天下正宗。我虽不信，却一直惦记。这回路过长沙府，心里痒得难受，终于不管不顾，折到望城坡。正好有戏院演这出《落梨岗》，管不住自己，花两个铜钱进去，看了一出。”
　　班浩心想：“好端端地，怎说起皮影戏来？”他没看过皮影戏，不觉如何稀奇。
　　林澹悠悠出神，脸有痴色，低低吟唱：
　　“那梨花，眼泪长。
　　恨世道，太反常。
　　这人间，几肮脏。
　　为恶的，福长长。

　　天生下来有富贵，餐餐酒肉乐满堂。
　　为善的，苦凄凄。
　　天生下来是贫贱，顿顿糠来泪满肠。”
　　他气力不继，停一停又唱：
　　“奶奶苦把梨花劝，
　　闺女呀，你认命，

　　泥脚杆子福难有，
　　贫贱人家寿难长，
　　老实巴交最要紧，
　　踏踏实实把命熬。
　　多积德来多行善，
　　来世投个富贵胎。

　　要吃肉来就有酒，
　　要睡觉来就有床。”
　　此刻他体虚力弱，脑中却极清醒，想起平生的许多抱负，只怕今日就要放弃，断然不甘，却是难了，不禁眼睛湿润，继续唱道：
　　“那梨花，
　　性子倔，

　　牙齿咬，
　　脖子拧，
　　手把青蛇剑，
　　腰缠夺命绳，
　　道一声，

　　姑娘我，
　　不低头。
　　为恶的，
　　索他命，
　　为善的，

　　扶他墙，
　　不等那来世，
　　只争这朝夕。”
　　他唱得字字铿锵，却已是痴了。
　　这时有一个清脆声音道：“好，好，唱得好。”

　　说第一个好字还在船下，最后一个好字说完，舱门边已经站着一位女子，一身的玉白素裙，胸前处以金缕细丝绣了一朵梅花，胜雪肌肤，如云秀发，脸带微笑，眉角飘扬，正是昨日酒楼上班浩曾见过的那位十小姐。
　　其时阳光斜照，氤氲满舱，更衬得她容颜如花，比昨日更添了几分劲艳。

日期：2009-12-25　15:13:35

　　四（六）很多时候都没理由
　　十小姐缓缓进舱。四下一望，看着地上的陈旺火，笑吟吟道：“这个断了腿的，痛得打哆嗦，想来不是那唱曲的人。”
　　眼睛一转，瞧着班浩，随即道：“那声音很苍老，一定也不是你这年轻人唱的了。”
　　最后望着林澹，笑嘻嘻说：“定是老先生唱的好曲，可中听了。再唱一遍我来听，好不好？”言笑晏晏，气质大方，只不知是何来历。
　　这时脚步声响，刹那时船舱四周及舱顶都已有人。

　　舱门外飞快进来一人，站在十小姐身侧，眼神四下一扫，低低道：“十小姐，这人便是林澹！”
　　陈旺火猛然一脸喜色，大声道：“林大人，快救我！”
　　进来这人正是林继本。眉头一皱：“嚷什么，死不了。”
　　陈旺火立即嗝住。
　　林继本转身对班浩道：“你是什么人？”他在那姑娘面前毕恭毕敬，言语低声，但和别人说话，却不假颜色，颇有彪悍之气。

　　陈旺火在一旁道：“他妈的……这小子说来找林澹报仇，一来二去，反勾搭上了，舍不得出手！”他恨班浩不及时出手，累得自己腿断身残，一直愤懑，一吐为快。
　　林继本点一点头：“是么，那不管他。来，把林犯拿下！”立时抢进三个紫衫汉子，望林澹扑来。
　　班浩忽然抢去，双拳一震，将当先扑到的人震开数步。其余两个赶紧站住。
　　那姑娘拍掌说：“有些本事。今天这出戏，有得好看了。”
　　林继本小心翼翼道：“小姐先出去吧，舱中气闷，没的伤了贵体。”

　　那姑娘却不答理。林继本便不再劝，侧身站在她身前。
　　那姑娘道：“别挡着我。”林继本闪开一步。
　　陈旺火在一边又痛又气，冷笑道：“大内侍卫……捉拿逆贼，臭小子竟敢趟浑水……活得不耐烦了！”进来这些人虽不着官服，但即便陈旺火不点破，班浩也猜到来历，道：“如今怎么办呢，也只好趟了。”
　　那五人中一个三等侍卫叫做周祥夫，脾气暴躁，大声道：“如今你想缩头，那也来不及了。”
　　他又高又壮，十分结实，双掌阔厚，十指粗短，原是河南中州周氏铁砂掌传人，十几年苦练，掌掌有摧碑裂石的劲力。一掌带风，拍向班浩。
　　班浩翻身跃起，落在他身后。周祥夫转身一掌，拍向班浩胸口，气势十足。班浩双拳一错，夹住他半截手臂。周祥夫顿觉右臂被两跟钢条夹紧，十分吃痛，用力回抽。班浩就势一拳，打在他胸口，周祥夫胸口疼得炸裂，踉跄几步，摔在地上。
　　众人见周祥夫三两招就吃了亏，不禁愕然。
　　那姑娘笑吟吟道：“喂，小伙子，仔细听起来，你好像和林澹不熟啊，却怎么为他出头？”
　　班浩冷冷道：“我也不知。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很多时候都没理由的！”

　　那姑娘愣了一愣，这才笑道：“有趣。原来你是个没理由。”
　　班浩也不瞧她，对众人道：“甲板上空旷，我说不如到那里切磋，你们也好施展本事。”
　　那姑娘笑道：“你倒想得美。咱们才愿意在舱里一顿乱打。”衣袖一摆，“林继本，瞧你的手段。”转身笑着出舱去了。
　　林继本抽出佩剑，大声道：“大伙儿争点气，土豹卫侍卫没孬种。上！”
　　又来四名侍卫，慢慢围上，一人手握八角爪，一人捏着判官笔，一人抓着对大板斧，最后一人拿着件怪模怪样的兵器，似叉似戟，不知叫什么名堂。

　　周祥夫爬起来，自然不甘心，双眼怒睁，依旧一双肉掌扑上。
　　陈旺火担心众人打起来，混乱中被他们踩到，那可糟糕，却又动弹不得，急得大喊：“林大人，先把我弄出去！”喊了几次，窗口跳进一名侍卫，抓住他从舱门处拖出去。陈旺火的伤腿不知撞在什么物事，痛得大喊大叫。
　　忽然那姑娘在外笑道：“蠢奴才，都在舱顶上蹲著作什么，再进去几个凑热闹！”顿时又抢进来五人。船舱本来不大，兼之还摆放着桌椅，这时挤得满满当当。
　　林澹心想：“小姑娘好狠辣。一轰而上，不好应付。”
　　心中一叹，沉声道：“娃儿，你姓甚名谁，告诉老夫。”
　　那姑娘在外边拍手应声笑道：“好啊，原来连名字也没告诉人家，就来逞英雄，真有趣得很。”她笑声有如铜铃，十分好听，想来这时也笑厣如花。

日期：2009-12-27　16: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