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妖怪档案——1000余种古妖资料详考》
第41节

作者: 虫离先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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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种怪谲奇谈吓坏了北方人,当时北人南行,莫不心怀警惕。柳宗元左迁永州司马,在给朋友的信中就忧心忡忡地写道:
  “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
  异域林泉,固然偶尔可得寻幽探胜之趣,但登山时总担心遇上蝮蛇、毒蜂,近水则又担心影落溪涧,为蜮所射,如此瞻前顾后,旅行之乐难免大打折扣,因此柳宗元苦涩地叹息道:“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
  柳宗元这封信,大可视作中原士人对于南方恐惧印象的写照。至于“边庭节物与华异”,南地的异域殊俗,更与中原迥然不同。中原士人带着自己“正统文化”的成见进入南方,很难入乡随俗,譬如见男女同川而浴,在南越土著司空见惯的民俗,中原士人就无法接受。对于这些陌生的边缘文化,中原人没有兴趣深入了解,更没有兴趣尝试兼容,而是自觉地形成偏见,统统打入另册,以未知之事为妖,未知之物为怪。男女混浴化生毒虫,正代表了中原人对于南方地区陌生环境和文化的恐惧意象。

  古人既认定蜮是由淫邪毒气凝结形成,那么蜮拥有随意调取、喷射毒气的能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汉代,蜮的毒气和毒沙还仅限于针对人类的身体施放,到了两晋六朝,蜮仿佛突然进化,不仅可以攻击人类躯体,而且掌握了对人的影子下毒的秘术,它的毒气射程则远达三十步,也就是至少二十米之遥。可以想象,二十米开外,一只体长仅有三寸的小虫向人的影子吐气射击,恐怕连最警惕的行旅也难以察觉,西晋博物大家张华为此满怀忧惧地说:

  “江南山溪中水射工虫,甲类也,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气射人影,随所着处发疮,不治则杀人。今蠼螋虫溺人影,亦随所着处生疮。”
  张华提醒世人,除了要提防蜮,还需要当心一种名叫“蠼螋”(qú sōu)的虫子,若被此物的尿液溅到影子上,也会致人中毒生病。蠼螋是一种真实存在的昆虫,俗称“夹板子”,尾部长有一把醒目的大钳,有时候会出现在卫生间、厨房里,这种虫其实并无毒性,张华所说的“尿液溅影会致人中毒”,显然是出于对蜮的恐惧而衍生的传说。
  蜮所带来的恐惧,使得古人草木皆兵,在他们看来,到处都藏着像蜮一样射影杀人的毒虫,为此夜间洗澡的时候甚至不敢点灯照明,免得影子落入浴盆,被蜮毒射。而涉足荒野水泽,更是无比凶险之举,蜮和它的同类会袭击每一个惊扰它们的不速之客。
  在江西临川的深山之中,就潜伏着一种名为“刀劳鬼”的可怖妖物,常于疾风暴雨、天地昏暗之时呼啸而来,行人往往连它的模样都不曾看到就已惨遭射中,毒疮急剧肿大,若无妥善救治,不出一日必定毒发而死。永昌郡也生有类似妖物,相传该地有一条“禁水”,河面毒瘴滃翳,一年之内,只有十一月、十二月勉强可渡,其余时节漫说渡河,稍稍靠近,就会被毒气摧杀。氤氲的毒瘴深处,隐藏着一群模糊的怪影,其形莫测,隐隐可闻其声,土人称之“鬼弹”。此物同样能以气箭射人,且凌厉无匹,犹胜于蜮,有人见过树干被它凌空激射斩断,那么血肉之躯若被击中,只怕无需等到毒发,当场便要筋断骨折而死了。所以当地执行死刑,从来不假斧钺,只需强驱犯人过河,有的犯人在毒瘴之中当场被鬼弹射杀,那些逃出来的,也无不因为吸入瘴气过多,十天之内,悉数毙命。

  这些奇诡莫测的妖物大致与蜮相仿,于是世人对蜮的恐惧日益弥增。声称身中含沙射影之毒而求医问药的患者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药学家的关注。药剂师出手降妖,听起来好像不伦不类,实际上古代巫医一体,许多精通岐黄的药师本身就是驱鬼除魔的术士。医药专家们大多态度审慎,调查也比名物学者更见得细致。东晋丹药大师葛洪就曾甘冒奇险近距离观察过蜮,他发现这种怪虫并非没有弱点,冬天的时候,蜮会蛰伏于山谷间,他说,此虫系热毒钟萃,所以大雪过后,蛰居之地附近全无积雪,而地表暖热,白气如蒸,很好辨认,掘土一尺,就能把它挖出来。此时的蜮毫无攻击能力,葛洪得以仔细观察,他描述此虫“状如鸣蜩”,跟蝉很像。到了明代,李时珍又做了更详尽的补充,他说:“蜮体长两到三寸,宽一寸左右,体扁,前阔后窄,背部坚硬如鳖甲,夏季蜕皮,有翅能飞。”最重要的一点:“蜮的一对前足粗壮有力,很像蟹螯,半伸展的时候,仿佛一张满弦上矢的弩。”

  李时珍这份描述,全然一种昆虫的写照,这让蜮的妖性尽褪,回归到生物范畴。后世学者按图索骥,反复对比,判断令古人闻风丧胆的蜮,很可能就是今天俗称“桂花蝉”的田鳖。
  田鳖是半翅目、负子蝽科的水生昆虫,体长通常在7到9厘米左右,较大的可达12厘米,大概有成人手掌的一半大,正合“三到四寸”之说。田鳖性极凶猛,能够捕食昆虫、软体动物、鱼、两栖动物甚至水蛇,捕食之际,以口器刺入猎物体内,迅速注入一种可以溶解肌肉的消化酶,将组织液化,加以吸食。所以遭田鳖咬伤之疼痛,如中刀镞,据说叮咬的体验,仿佛是在肌肉中注射了强酸,因为肌肉溶解的缘故,田鳖叮咬的痛感会长时间持续不绝,且愈演愈烈,痛感之强,位居全世界所有昆虫叮咬之冠。再加上它弓弩状的前足,使得伤者不由得怀疑,这种怪虫果真能射出一种无形的弩箭,否则何以伤口剧痛至此?怀着未知的恐慌,辗转猜测,三人成虎,真相渐渐被怪谈掩盖,于是它沉入黑暗,化身妖魔。

  田鳖生性趋光,夜间举火渡水,即有可能招致此虫攻击。夜里看不真切,或许不明者便误以为是“影子投入水中被射”之故。其实田鳖叮咬多半不会致命,只不过由于出奇的疼痛,予人印象太过深刻。接下来伤者若因某些急性疫病、感染或中毒丧生,在不明毒理病理的时代,回溯死者近期经历,就很容易忽略其他病源,直接将致死原因归结为“被蜮射伤”。葛洪《抱朴子》描述身中蜮毒之人“其病似大伤寒,不十日皆死”的症状,其实就与今天的丛林斑疹伤寒酷肖,倘若当时有人染此疾而殁,恰好又被田鳖咬过,那么凶手的罪名不免就要扣到田鳖头上了。

  从生物怪化为妖魅,复由妖魅重归生物,蜮的传说演变,如同先民世界观进化的缩影。妖由心生,但妖怪未必尽皆虚妄,以妖为镜,去伪存真,即是世界本形。
  大田鳖捕食鱼类
  文献资料:
  明.邝露《赤雅》
  《玄中记》
  《楚辞·大招》的作者和其中所述灵魂之主究系何人,尚有分歧,本文姑取屈原与楚怀王之说。
  《诗经·小雅·何人斯》

  《左传·庄公十八年》
  《汉书·五行志》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东汉.王充《论衡·言毒》
  唐.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
  晋.张华《博物志》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广知》
  晋.干宝《搜神记》
  晋.葛洪《抱朴子·内篇·登涉》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李海霞. 大型字词典虫鱼词条释义纠补[J]. 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6, 28(6):50-52.
  赵仁龙. 唐代宦游文士之南方生态意象研究[D]. 南开大学,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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